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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傾談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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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色如煙。

沒有月的夜晚,多少有些孤寂淒清之感。畫扇坐在北客房的梳妝鏡前,細細洗著糊在自己面上一整日的脂粉妝顏。說這是脂粉,可奔波一路,也快被灰塵鋪滿了罷。原本畫扇是不想上妝的,可元城堅持說自己的女兒該扮得美一些,斷不可在他人面前失了身份,於是畫扇無法,也只能照辦。不過還好,那京城的脂粉果真比當初梨園裏的油彩爽利多了。

外頭響起了“篤篤”的叩門聲,緊接著是守門小廝略喘著氣的回話:“趙姑娘,您的便箋已經送到了。姨娘說她一會兒就來。”

“辛苦了。”畫扇走到門邊,微笑展顏。她拿出幾兩銀子放在小廝手上,然後柔聲說道,“小哥可否方便去園外守著?”

拿了銀子的小廝自是一百個願意。待他離去後,畫扇便大開了房門,然後坐回黃銅鏡前,任由門外園中的清風吹動著自己的青絲衣袂,耳畔蟬鳴,鼻尖縈繞著葉的淺香。幾個月以來,鬧心的事情太多,仿佛已有好久都未嘗這般自在了。

更何況在意料之外見到了欲見之人,也算是美事一樁罷。只是——畫扇想起了飯桌上低頭不語的靜妤,不由得又皺了皺眉——她為何會在黃府,且還做了姨娘?而她又為何如此冷淡?幾乎是在刻意躲著自己的目光。莫不是自己的身份令她難以接受,甚至是忌憚了?莫不是在她眼中,自己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姐姐了?想到這兒,畫扇不覺垂下了頭,這才是先前自個兒一直擔心的事罷。

不覺間,梳妝臺上的鏡子裏已然多了一個遠遠的人影。面色清淡,不施粉黛,一身素色棉布長裙,頭上松松地挽了個髻兒。靜妤就這麽安靜地立在門檻之外,看著房內女子再熟悉不過的瘦削背影,只是緊抿著唇,不知該說些什麽、做些什麽來打破這令人尷尬的沈默。

片刻後,畫扇終於發現了靜妤的到來。她立起身走到門邊,剛想拉起靜妤的手,卻見那女子迅速垂了眼簾,屈下身正正經經地做了個福。開口說出的句子雖是無比溫柔,可卻似一盆冰水般,將畫扇從頭到腳澆了個透,涼得徹心徹骨。

“賤妾齊氏給趙姑娘請安。”

畫扇木然地退了兩步,原本不大的眸子此刻卻瞪得明亮:“你還是我認得的那個靜妤麽?”

靜妤這才擡起頭來,長長的睫毛下已然泛起了晶瑩的淚珠兒:“我也想答‘是’,可……一切都回不去了……”

畫扇從未見到靜妤的眼中有過這樣的絕望。她不知該如何開口,只得一把攬過妹妹的肩,任憑少女在自己的肩頭宣洩。記憶中的靜妤永遠是個乖巧的小人兒,兒時的生活雖日日窘迫,可她卻少有悲戚,一直快快活活地幫著淩姨提水搬柴火。衣著雖破舊,可她總能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,也從不央著要新鮮衣裳和佩飾。私底下淩姨甚至會用這個姑娘的言行來教導自己:“畫扇吶,哪日你若有靜妤丫頭這般活潑乖巧,你娘在泉下也可多安心些呢。整日沈沈的不言語,淩姨心裏頭也難受啊。”

那個時候,畫扇也曾問過靜妤,她這是從哪兒找來的這麽多歡悅呢?小小的人兒也不靦腆,瑟瑟的冷風裏,她笑得像冬天的日光那麽暖:“每天都可以和娘還有姐姐待在一塊兒,靜妤能不開心麽?”

對於一個曾顛沛流離了好些年光的孩子來說,沒有什麽比得到一個安定的家更美好了。因而她才分外珍惜,並且出乎常人地快樂。可年少的畫扇並不明白這一點,那時,她只覺自己這個妹妹天性單純,不似自己傷春悲秋、心思細膩。直到後來淩姨故去,那丫頭抱著自己哭到幾乎脫了形,畫扇才算明白,這間破舊貧寒的小瓦房對靜妤的意義已遠遠超乎遮風避雨的落腳地。

可自己竟還是狠狠心丟下了她,孤身去了那個叫作“傾城”的舞苑。是少不更事惹的禍罷,一身舊衣,一把舊琴,滿腦子的仙風俠氣,自作聰明地以為自己賣藝不賣身便是清高。直到見慣了來來往往的登徒子,才明白當初自己是多麽幼稚可笑。

懷中的姑娘已經哭成了淚人兒。畫扇的肩頭早就濕涼一片。

倘若當年自己沒有偷偷離去,眼下興許也不會是這個模樣。畫扇,你悔嗎?

良久,女子泣聲漸止。她揚手揉了揉面頰,後退兩步,終是擡起頭來。可眼簾卻還是半垂著,目光怯怯,不敢直視畫扇。嘴唇微撅,煞是可愛。見到此景,畫扇不禁轉憂為喜,“撲哧”笑了出聲。她移步上前,擡手捋了捋靜妤散落的發髻,一邊幽幽開口嘆道:“怎麽嫁了人了,還是這副小孩子心性兒?”

“姐姐是官家小姐,何嘗了解一個小侍妾的苦呢。”淚痕猶在,可靜妤的語氣裏卻多了幾分嬌嗔。瞧她的樣貌神色,分明還是從前那個乖巧玲瓏的姑娘。畫扇一晃神,仿佛覺得先前四溢的淚和冷不過是自己的幻覺罷了。

脫下華服,洗去脂粉,姐妹倆並肩坐在昏黃的油燈下,無所顧忌地暢談天地。房門大敞,屋外園中涼風習習,遠遠地還能瞧見在園外守衛小廝來回踱步的身影。她們說著笑著,同兒時一般仰望滿天繁星,不時哼唱兩句舊時的歌謠,一時間,琴聲裊裊,歡聲繞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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